第十一章 咸宜庵-《地煞七十二变》


    第(2/3)页

    席上有老者笑骂:

    “你这纨绔!高僧当前,怎能如此浪荡?!”

    军汉回道:“恩师莫气。您老不知,我在下头捉住些有趣儿的玩意儿,特意带来给诸位取乐。”

    他口中的“有趣儿玩意儿”当然就是众鬼。

    听他此言,众鬼中有松一口气的,譬如两个货郎,他们贫贱惯了,贵人不要钱不索命,不要壮丁,也不要女子,只不过要自个儿扮丑取乐,实在是邀天之幸。

    有愤懑不平的,譬如三个秀才,他们小声嘀咕着:“我等虽沦为孤魂野鬼,又岂可为猖优之事?!”

    反倒是黄尾,奇怪得紧,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嘴里念叨着“亏了”、“不划算”。

    等到军汉招手示意,不需催促,他整了整衣裳,越众而出,向席间主人双手合什问道:

    “无尘识得故人么?”

    …………

    宴席的主人无尘是一个极漂亮的年青和尚。

    他身边陪侍的女尼已然是极少见的美人了,气质清冷,容颜迤逦,但相较无尘,却仍逊色几分。

    然漂亮如此,但无尘身上绝不见女态,就像是……就像什么,李长安也说不清楚,毕竟他对男色也不感兴趣。

    无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持一枚柄折扇,原本斜依在软塌上,带着微微的熏醉含笑看着席上种种。

    待到黄尾上前。

    他才稍稍起身,蹙眉凝望过来,许久,终于展眉。

    “善均?黄善均?!你可是善均师兄?”

    那节帅脸上的驼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减下去。

    他酒醒了。

    …………

    “师兄与我有几年未见了?”

    “已有五六年。”

    “身在幽冥,可还安好?”

    “承蒙挂念,一切安康。”

    短短几句,听得那军汉心乱如麻。

    谁能想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毛脸鬼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无尘和尚故交,听话语还颇为亲厚。

    他才暗道“苦也”。

    “师兄半夜来访,所谓何事?”

    “被这位将军叫来,为客人取乐而已。”

    无尘的目光转向他。

    “节帅,确有其事?”

    话语里虽不带半点愠怒,却让被称作节帅的军汉如芒刺在背。

    但他虽长得粗鲁,却有几分急智。

    “好叫大师知晓,此乃我家乡习俗。凡是开席而后入席之人,都需表演节目取乐诸客,以作赔罪。”

    他又对黄尾语气生硬道:“我久在军中,言语无忌。若有冒犯,他日必有赔谢。”

    黄尾只说“不敢”,闭口不言。

    无尘见状作出疑惑的样子问席上那老者:

    “贫僧孤陋寡闻,敢问相公,确有此俗?”

    老者睁眼说:

    “都是乡间鄙俗。”

    无尘听了摇头失笑,摆着手中折扇,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相公此言差矣,贫僧倒觉得此俗甚妙,能为宴席平添许多乐趣。”

    “只不过。”

    话锋一转,向那节帅:

    “善均师兄固然是后入席,但节帅不也是后入席么?按照顺序,应当是节帅先行表演才是。”

    节帅白下去的脸皮立马又涨得通红,却不敢发作,拿目光询问上席老者,老者冲他微微摇头。

    他于是把一只手藏在身后,紧了又紧:“可,某善舞剑。”

    “舞剑?”

    无尘折扇轻点几案。

    “贫僧早年曾有幸观薛大家舞剑,端的是矫若惊龙,可现在想来,剑舞固然精彩,但与其是女儿身也不无关系。以柔弱之身操阳刚之舞,才是最绝妙处。若换上男子来舞剑,反倒没那般滋味。”

    “有了!”

    他抚掌笑道:

    “节帅是猛士,不如跳舞如何?我听闻相公家中舞姬尤善柘枝舞,遗憾无缘观赏,不若就请节帅跳一曲柘枝舞?!”

    那节帅的拳头快捏出血了,最后:

    “大师有言,敢不奉命。”

    “好极了。左右,还不为舞者梳妆?”

    一群舞姬娇笑着围拢过来,不一阵,又散开,留得那节帅已大变模样:傅了粉面,抹上胭脂,贴了花钿,插上步摇,头上挂上个小铃铛,不晓得哪个还给他塞了一把小圆扇。

    “甚妙,甚妙!”

    无尘忍着笑,冲黄尾眨了眨眼睛,然后又对那老者说:

    “有柘枝舞,怎可无柘枝曲,不如请相公……”

    老者一点不作迟疑,爽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而后要来一面手鼓,当场敲起曲乐,那节帅也应和着节拍起舞。

    节帅生得五大三粗,柘枝舞的动作却又极尽柔媚,二者撞上,实在教人忍俊不禁,但因顾忌两人脸面,席上客人都苦苦忍耐。

    直到那节帅跳到某个“回眸一笑”的舞姿,那戟张的胡须,粉嘟嘟的脸蛋,红通通的嘴唇,从圆扇后头递到人前,一下教人破了防。

    一时,满座皆笑。

    欢笑里,老者意态从容,节帅面色铁青,也有人忧心忡忡。

    托黄尾的福,无尘让众鬼与小尼姑拾得都入了席,扎堆坐在宴席最下首,靠近牌坊的位置。

    而忧心之人,或说鬼,便是秀才中最老成的一个,他姓卢。

    席上都在笑,唯独卢秀才闷闷不乐。

    “那位无尘大师称呼这两位相公、节帅,相公是尊称宰相的,节帅是尊称节度使,今日他们受到如此屈辱,来日势必迁怒我等,介时又该如何是好?”

    旁边:“兴许只是僭称。”意思是把吊毛称作靓仔。

    “不然。”

    他指着场中两人。

    “你看那节帅腰间玉带,分明是军中大将形制。你再看那相公腰间所配,那是金鱼袋!两人纵然不是宰相、节度,也定是官高显贵无疑。”

    痛心疾首。

    “黄兄,你孟浪了!”

    黄尾自打落座,不停地向邻近作揖鞠躬,一副市侩低伏做派,但此时嘴上却回道:

    “咱们都是鬼,何必太在意活人的官府?就算是皇帝的圣旨,也比不了道长的黄符。再说了,我若是为了不被那节度迁怒,而拂了无尘的兴致,岂不是为了一个侮辱我的弱者,而去得罪一个帮助我的强者?”

    卢秀才无言以对。

    说话间,舞曲落幕。

    老者淡然道了一句献丑。

    那节帅却找了个由头冷着脸离席而去。

    经过牌坊时,看也没看黄尾与众鬼一眼。

    想来,他并不憎恨李长安们,就像人不会去恨一个物件,哪怕曾不慎被物件所伤。

    …………

    “轮到在下献丑了。”

    不需呼唤,节帅离开后,黄尾自觉地弯腰小跑上庭院中央,向着四周看客们挨个作了一圈揖。他形貌滑稽,不必故作丑态,便逗得满座又是一阵轻笑。

    无尘用折扇敲停喧哗,扇骨指着黄尾。

    “诸位高朋兴许不知,我这善均师兄,昔日的琴艺可谓江南一绝。”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