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越王剑-《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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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欢迎光临。”老板抬起头,当看到走进来的人时,手中擦拭瓷枕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进来的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大叔,一副轮廓分明的面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岁月在他的额头上刻下几道皱纹,却依然不减他儒雅的气质。他手拄着一根拐杖,看来腿脚有些不便。

    “馆长,好久不见。”虽然有些惊讶,但老板的脸上仍是挂着招牌般的笑容。

    进来的这位,是本市新上任的博物馆馆长,老板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不少关于他的采访报道。

    馆长借着店内昏暗的灯光,震惊地看着老板,过了许久许久,才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二十多年不见,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老板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深了。

    馆长今年45岁,名牌大学历史系毕业。在当地的博物馆工作了十多年,终于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接任了老馆长的位置,成为了博物馆的新馆长。

    其实馆长小时候对这种冷冰冰的古物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在他十几岁的某年,遇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一生的大事之后,便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古董。

    可是他没想到,时隔多年的再次重逢,那人的相貌却一点都没有改变,还如二十多年前那样年轻。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吧?

    馆长初时的意外一扫而过,自嘲地呵呵笑道:“我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有个许久未见的朋友,他二十多年前和你长得很像。”

    年轻的老板仍保持着公式化的微笑,他发现馆长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好久不见”,索性也就当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当下顺着他的话续道:“馆长说的那人可能是家父。”

    馆长双目一亮,“那令尊何在?”

    “家父正在国外旅行,最近可能是去了埃及,大概短时间内回不来。”年轻的老板含笑说道,坦诚而又真实,让人无从怀疑。

    “哦,那还真是可惜了。”馆长惋惜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家店是新开的吧?我以前没听说过。”

    作为博物馆的馆长,他自然对城中大大小小的古董店了若指掌。虽然时至今日,古董店内很少出现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但凡事没有绝对。今晚他去朋友家拜访,路过这条商业街时,发现了这家名字古怪的古董店。

    ——哑舍。

    古物不能说话,它们都承载了千百年的故事,无人倾听……倒是很像那人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

    “开了有一段时间了。”老板笑了笑,他开这家店至少有两三年了,但由于店名奇怪,很多人都没发觉这是家古董店。能推门而入的人本就少得可怜,更别提总是上门的熟客了。

    不过他在这里开古董店也不是为了赚钱,和古董有缘的人,迟早会出现。

    只是没想到,今夜馆长会推开哑舍的这扇门,这让老板微微地拧起了眉。

    馆长昂着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对这里昏暗的光线感到不满,用前辈对后辈教育的口吻道:“古董店怎么能晚上还开店呢?你不知道什么叫‘灯下不观色’吗?”

    “灯下不观色”是古董店的行规。说的是天黑之后古董店就要关门,因为在灯下看的古董,由于光线不是自然光,容易鱼目混珠,收到或者卖出假货。

    这也是他在看到这家古董店时毫不犹豫推门而入的原因之一,而且在看到老板是这么年轻之后,更加锁紧了眉头。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古董这东西,没有多年的积累,是无法摸得透的。面前这个年轻人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怎么看都给人不可靠的感觉。

    不过,当年,他认识的那个人,也就是这般年纪……

    看着灯下那熟悉的面孔,馆长恍惚了一下,顿时甩了甩头。他对自己说:那人是不同的,是与众不同的。

    老板还是静静地笑着,他的古董店又不是卖东西的,开店关店全都凭他喜好。只不过他一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多年,此时看着多年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面容老去,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一点影子,却对他用陌生人的口气说话,这对他来说还是个新奇的体验。

    馆长用极为挑剔的目光环视着店内的器物,很自然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柜台上老板正在擦拭着的瓷枕。

    “这是……这是越窑的青瓷枕?”馆长双目一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

    胎体为灰胎,细腻坚致。釉为青釉,晶莹滋润,如玉似冰。上面有叶脉纹,入手冰凉沁手,以馆长的经验来判断,这个瓷枕的年代至少在唐朝至五代十国之间,而从颜色上看,甚至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秘色瓷”!

    所谓“秘色瓷”,从前人们提到它,都沿用宋代文献,说这种瓷器是五代十国时,位于杭州的钱氏吴越国专为宫廷烧造的,臣庶不得使用。至于其釉色,也像它的名字一样,秘而不宣,后人只能从诗文里领略它非同一般的风采。直到20世纪80年代,陕西扶风法门寺宝塔出土的一批秘色瓷碗碟,才让世人知晓了真正的秘色瓷是何物。

    而此刻在他手中的,竟是极品的越窑青瓷。

    馆长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渴。

    他并不觉得这类绝对属于国宝级的古董出现在这家古董店有什么奇怪。就他对那人的了解,就算这家店内还有着更多的珍贵古董也不稀奇。

    因为是那个人的店。

    老板饶有兴趣地看着馆长千变万化的脸色,重新坐了下来。他从红泥小炭炉上拿下烧开的水,沏了两杯龙井茶,静静地放在了各自面前。

    馆长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沉着脸把瓷枕放了下来。他端起茶杯,闻了一下香浓的茶香,好不容易把视线从那个瓷枕上转移过来,就发现自己手中的杯子竟然是斗彩铃铛杯!馆长差一点就要不顾一切把杯子翻过去看看后面的落款了。但茶水太烫,他只好哆哆嗦嗦地举高杯子,抬头向上看去。

    果然!是成化年间的斗彩瓷!

    天啊!他莫不是在做梦?否则怎么可能用这种只能躺在博物馆玻璃柜里供人观赏的杯子喝茶?

    馆长憋红了脸,勉强拿稳杯子重新放在柜台上。有些茶水洒了出来,但是他却感觉不到烫手,甚至都不敢四处观看,只是低头思考着。

    “只不过是个杯子而已。”老板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放到嘴边惬意地吹了一下茶沫,悠然地浅呷了一口。

    “不!它不只是个杯子!”馆长突然间大发脾气,横眉瞪叱道,“小子!你明白什么?这个杯子,在成型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凝结了那个时代的生活和精神!在它的身上,还延续着一个时代的风华和生命!它是有生命的!”

    馆长的脾气一直非常好。当然,这是指他这些年而已,年轻的时候,他脾气可是相当的暴躁。在沉浸研究古董之后,这种暴躁的脾气才慢慢沉寂下来。只是今晚踏进这个古董店不到十分钟,他忽然无法控制起自己的脾气来。就像个火药桶,只有一点点火星,就把他引爆了。

    “是的,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老板像是并不在意自己被人指着头怒骂一般,其实他还挺怀念馆长这暴躁的脾气,当年还真没少见识过他这种当头喝骂,“很好,你能领会到这点,很好。”

    馆长当场愣住,他这个年纪,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说教的语气和他说话。所以冷不丁听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从这么年轻的小子嘴里。

    老板慢悠悠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茶,用盆子倒扣在小炭炉上,熄灭了里面的炭火。“对不起,想要看古董的话,请改天吧。今天我要关店了。”

    馆长一点都不理会老板送客的意思,严肃地说道:“小子,你店里的这些古董,不值得存放在这阴暗的地方落灰。”

    老板挑了挑眉,并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把柜台上的青瓷枕擦了擦,小心地放回了锦盒内。

    “它们应该在博物馆里,供世人观赏!让人们知道我们祖先的文明有多么瑰丽!”馆长用非常具有煽动性的语气鼓动着,“你应该把它们都捐给国家,这才是这些古董最终的归宿!”

    老板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抱着锦盒转入了内室。

    馆长皱了皱眉头,语气重了三分道:“既然你不肯捐,那折合一下市值,我去申请国家和省市的文物基金,或者我用自己的一些积蓄……”馆长的话音突然低了下去,因为他这时才注意到店内古董架上摆放的各种古董。就这么一瞥,眼神还不是特别好的他,还是已经看到了宋青白釉瓷盘和疑似明朝宣德年间的祭红盘。

    馆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不好,不敢再多看,怕自己再受到惊吓,但眼睛却忍不住四处张望。

    长信宫灯昏暗的灯火下,馆长竟然连呼吸都放轻了起来,生怕因为自己呼吸重了一点,就会吹破这里易碎的古董。

    老板这时已经把瓷枕放好了,幽幽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扬起笑容道:“对不起,我没兴趣,馆长请回吧。”

    馆长顿时怒了!这个年轻人到底知不知道,这里的古董很多都算得上是国家级文物!文物是禁止买卖流通的,他只要鉴定一下,申报上去,就可以把他按照买卖文物罪抓起来!馆长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恼怒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还会再来的!”馆长使劲敲了一下拐杖,腿脚不便地推门而去。

    老板站在阴影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馆长一深一浅的脚步,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二

    “对了,最近几天,是不是有个拄着拐杖、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大叔在你店里一直晃悠啊?”医生最近迷上了隔壁餐馆的三鲜馅饺子,每晚下班之后,都会去买两盘饺子外带,然后直接带到哑舍来吃。有个人陪着吃饭,总比一个人吃着要香。

    老板挑了挑眉放下筷子,甚为意外地问道:“你见过他?这几天你来的时候,都没有碰到过他吧?”馆长这几天每日报到,所说的无外乎就是那天的那几句话而已。

    医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那是因为他在古董店外拦住我,还很详细地问我有没有在这里买东西,还有这个店的事情。”

    老板闻言眯起了双眼,优雅地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角。

    医生没察觉到老板的心情变差,口中塞了个饺子口齿不清地继续说道:“那个大叔很古怪啊,问的问题也很奇怪,你到底在哪里认识这么奇怪的大叔的?”

    老板正想着其他问题,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哦,是以前盗墓的时候认识的。”

    医生差点噎住,一时分不清老板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连忙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然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问道:“那……那上次你借我的那个瓷枕……”

    “当然也是出土的,否则你觉得是怎么来的呢?”老板笑了笑道。

    “啪嗒!”医生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却没有捡起来的意思。

    出、出土?那、那就是说……那瓷枕本来是给死人睡的……医生默然无语,看着剩下的半盘饺子,顿时没了胃口。

    馆长拿着一个锦匣,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博物馆。

    博物馆内的工作人员见了都不由得会心一笑,猜得出来这位馆长怕是又弄到什么珍奇古物了。

    馆长连办公室都没回,便直接去了文物鉴定室。他这些天一直在哑舍对面的茶馆坐着,既然那个年轻的老板不卖他东西,那他只有从客人的角度入手。

    他一开始还请了许多人假装成客人去哑舍买东西,但那个老板非常奇怪,说什么都不卖。弄得他没办法,只好守株待兔。守了好几天,哑舍都没有卖出东西——这点倒也不奇怪,古董店一般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他都做好了要长期抗战的准备。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终于让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学生从哑舍里抱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锦匣。他费了不少唇舌,甚至亮出了自己博物馆馆长的身份,才把这个东西从学生那里买了回来。

    而最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学生说,这锦匣里的东西只花了五十块钱。馆长付钱的时候,都有些不相信。但他不想浪费这么好的机会,甚至都没当场打开锦匣看看里面的东西,直接抱着锦匣就回博物馆了。

    这时正是快下班的时候,鉴定室的人早就回办公室准备回家了。馆长仔细清洗了双手,屏住呼吸,打开了锦匣的盖子。

    一道刺眼的寒光入眼,当馆长看清楚匣内的东西时,差点连呼吸都忘记了。

    在华美的黄色绸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把青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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