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獬豸冠-《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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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越来越冷了,刘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气色也迅速地灰败了下去。到了这一年岁末之时,宫中宴会不断,刘缺席了几次,在某天终于起得来床的时候,不顾王劝阻,强撑病体出现在了宴会之上。

    王可以理解刘的好强之心,毕竟他是一国之君,现在连上朝的力气都没有了,宫中的宴会都是她父亲在帮他主持。身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因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宫中任何的宴会,而傅太后因为争权失败,也长居后宫闭门不出。王自己也经常照顾刘,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实际上在汉朝,女人是可以有很大的权力的,如果她想要染指朝纲,上朝听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况是参加这样一个宴会。王始终是不放心,最终同样换了一身礼服后,跟着刘出席了宴会。

    父亲依旧是那样温文尔雅,谦恭有礼,甚至还主动站起来朝刘敬酒,态度恳切真挚。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处的少年皇帝身上,却没有人站起来说一句,皇帝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喝酒。

    王坐在刘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衮服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压塌,看着他虚弱的手握着酒盅在不停地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看到的那只在蛛网上垂死挣扎的美丽蝴蝶。

    王款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刘的身边,迎着满朝文武惊讶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刘手中的酒盅拿了过来,恬静微笑道:“父亲,皇帝身体欠佳,此杯本宫代之。”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酒盅放在案几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王本来就清丽的面容被酒气一激,两颊泛起红晕,就像是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她看着台阶下不动声色的父亲,又看了看身旁双眼迸发出难以形容的愉悦的刘,知道自己今天的选择没有错。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亲若是想要刘死,也绝不会用这样一种会落人话柄遭人诟病的笨方法。她父亲应该只是想要给妄想挣扎的刘一次警告,喝一杯酒,能让身体不好的刘痛苦辗转反侧几天,而且还是捏着鼻子忍着屈辱喝下去。得到了这次教训,刘应该就会乖乖地躺在寝殿里,不会再想着要出现在百官面前。

    可是她帮他解了围,即使是冒着顶撞她父亲的危险。她头一次表明了立场,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下。

    王垂眸勾唇自嘲地一笑,他是她的夫啊,她又怎么可能抛弃他?

    宴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寝殿的王一边坐在铜镜前卸下头发上的发簪,一边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贴告示寻天下名医?毕竟这宫中的太医令保不准都是父亲的手下,万一刘的病都是被误诊了……

    关心则乱。

    王看着掉到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头一次感觉到了彷徨的滋味。

    “忤逆父亲,尔真不孝矣。”獬豸调侃的声音从软榻上传来,它分明没有出这寝殿半步,却像是什么都亲眼所见一般。

    既是不孝,那岂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为何还能看到獬豸?王已经习惯把獬豸当成不存在,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驳了一下。

    “善恶并非那么容易区分。”獬豸眨了眨那双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续道,“一人之善,对他人也可为恶。”

    王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后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逼死,连对待自己的儿子都能铁石心肠……

    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獬豸的话语刚刚落下,就听到正殿那边传来了宫女们的惊呼。这种骚乱在未央宫已经是很常见了,定是刘又晕倒了。

    只是,这回的声势看起来有些大,并且隐隐地传来宫女们的哭泣声。

    仿佛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王弯腰拾起地上碎裂成几段的紫水晶雕花簪,心如死灰。

    元始五年十二月丙午日,刘因病复发,卒于未央宫,时年十五岁,谥号孝平皇帝。

    王心中那朵名为爱情的花,在刚刚开了个花苞的时候,就无情地被命运所摧毁,迅速地破败化为灰烬。

    她才十五岁,就成为了太后,只是这次登上皇位的,并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父亲从刘姓宗室中选的一个两岁的孩童。

    王觉得自己应该庆幸,若是父亲之前便选择了少不更事的孩童当皇帝,那她也没有办法嫁给刘。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但她却觉得那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三年。

    尽管身份已经至高无上,但王没有选择染指朝政。她知道她确实是有善心,但却也有自知之明。有时候有善心,并不一定代表自己做的善事对别人来说也是善事。獬豸那家伙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她冷眼看着自家父亲在隐忍了三年后,终于忍不住废掉了那个孩童皇帝,取而代之。

    被愧疚的父亲封为黄皇室主,她紧闭了殿门,只留下几名宫女伺候,不再见任何人,过着幽闭的生活。

    其实她过得也并不是太无聊,獬豸在闲得发慌的时候,也会跟她说说闲话讲讲故事。传说汉高祖刘邦斩白蟒起义,那白蟒也是一头灵物,竟口吐人言,说刘邦终会有报应的,斩了它的头,它就篡汉的头,斩它的尾,它就篡汉的尾。结果刘邦一剑把白蟒从正中间斩为两段,所以汉朝定是中期出现问题。

    王并没有把獬豸的这段闲话当成随便说说,她也知道自家父亲篡汉的根基不稳,迟早会被刘氏子弟重新夺回权柄。

    事实上,王知道她父亲虽然有野心,但伪善已成了习惯,也确确实实地想要做善事。她父亲企图通过复古西周时代的周礼制度,期望恢复礼乐崩坏的礼制国家,于是推行的新政完全仿照了周朝制度。

    但礼制已经是被淘汰的制度了,秦始皇的法制、汉武帝的儒制都可以一统天下,她父亲真是伪善到了极点,却丝毫不知道自己推行礼制,会给朝野上下和平民百姓带来多大的伤害。就像是放生陆龟,却把它放生到水里一样,本是好心,却做了恶事。

    王冷眼看着父亲走上绝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劝不回来。

    时间也并没有持续太长,当起义军推翻了新朝、闯入未央宫、放火烧宫的时候,獬豸站在殿前的铜鹤头顶,看着王头也不回地走向火海。

    “尔可后悔?”獬豸幽深的黑瞳中反射着熊熊火焰。此时的王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她一生中的前十几年是在困苦冷清中度过,而随后的十几年虽然是在最奢华的宫殿之中,却依旧孤苦伶仃。

    王的脚下并没有停歇,后悔吗?

    也许她早一点选择站到刘身边,会给刘带来更早的灾祸,但她依旧不后悔当年的决定。

    虽然她无法分辨这世上何为善何为恶,但若是让她回到当年夏日的那个午后,即使再让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救蝴蝶。因为它濒死的挣扎让她无法无动于衷,即使她应该站在蜘蛛这一边。只可惜,她的能力,也就只能救下一个小小的蝴蝶片刻而已……

    王窈窕的身影被火焰迅速吞没,獬豸盯着那片火海,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在它如此漫长的生命中,很多人都看不到它,有一部分人能看到它,也有人从能看到它到不能看到。却从来没有人能像王这样,竟是让它目送她离开的。

    遵从本心,即为至善。

    这个女人,竟是从生到死,都保持着至善之心吗?

    獬豸轻巧地从高高的铜鹤上跳落下来,这世间,又少了一个能看到它的人。

    它一晃身,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在库房角落里落灰的獬豸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重新滚进冠中,陷入了长眠……

    五

    公元2013年。

    “咦?这么说,我们刚刚看到的少年,是汉平帝刘?”医生躺在哑舍的黄花梨躺椅上,拿着手机刷着网页查资料,“王莽篡汉,还有人说王莽是刘邦斩的那条白蟒转世,所以名为莽。刘邦斩白蟒起义的时候把白蟒从正中间斩为两段,而西汉和东汉正好各两百年。哎呀呀,真神奇,那白蟒不会跟白露有亲戚关系吧……”

    陆子冈并没有注意医生的唠唠叨叨,他也在查资料。

    身从羊,头从麒麟,额上生独角……那是獬豸?!而且为何他分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医生却看得到?难道只有至善之人才能看到獬豸的传言,是真的?

    陆子冈笑了笑,什么至善,应该说的就是心地纯洁的傻瓜笨蛋吧?那倒是挺符合医生的性格。而且独角兽的传言,东西方都有,并且出奇的一致,独角兽都是能分辨是非善恶,喜欢身心纯洁的少女。

    不过,这世上只有傻瓜才会真正纯善没有私心吧?

    他的私心……

    陆子冈捏紧了手掌之中的物事,若是医生朝他这边看来的话,就会觉得万分熟悉。

    因为那正是他佩戴过二十四年的东西。

    已经被金丝镶嵌好的白玉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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