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我想杀了她-《病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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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住快捷,住招待,也觉得很知足。

    她不是不想要那样奢靡的生活,不过她看到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人往往要与肥头大耳的男士作配,便也觉得自己的日子才最好,毕竟——

    她的男人,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英俊啊。

    是的,在易阿雯来到城里落脚后不久,她有了个男友,很俊俏的一个大学生,她第一次去理发店,面对店员孜孜不倦的推销,既耻于说自己囊中羞涩,又完全无力掏个几千块去办那昂贵的美发卡时,是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客人替她解了围,还真诚地和她说:“你不用烫卷,现在这样的直发已经好看了。”

    他们就这样互换了微信,一来二去,便在一起了。

    男生是x大的会计学生,本地人,母亲是国企中层,父亲是警察。

    在很多女孩子看来,这样的条件也算不了太优渥,并不会滋生什么不安全感或恐惧感。但易阿雯不一样——她第一次与他接吻后,看着他疏朗英俊的脸,身上披着他脱给她的羊绒外套,她忽然涌上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出身,自己从小到大遭遇的一切,她耻辱地哭了出来。

    他怔愣地问她怎么了,自己吻技难道有那么不好?

    她擦了脸上的泪,勉强拾掇自己的情绪,然后说,不是的。

    不是的,我只是第一次恋爱,我很高兴。

    她终究还是向他隐瞒了身份,她不敢告诉他,自己是清骊县最穷最嗜赌成风的那个鬼村子逃出来的人,家里有个赌棍父亲,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两个母亲,一个早已逃去了天涯海角再不回头,一个则是贪污受贿锒铛入狱的罪犯。

    “卢玉珠的女儿!罪犯的女儿!易阿雯,你亲妈是蹲大牢的!你后妈是小三臭婊子!”

    连村里人都这样看不起她,辱骂她。

    她怎么敢和男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交待?

    她便骗他。

    在他面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勤工俭学的女大学生,在x大隔壁的那所学校读书,为了圆谎,她还特意去那所学校问毕业生买了一套教材,约会时常常像模像样地放几本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做出刚刚下课就来找他的样子。

    他也从不起疑,学生们的恋爱往往干净,他没有去调查过她的任何背景。

    但学生不会一直是学生的。

    男友毕业了,拿了学位证书的那一天,他约她在那家对学生而言不算太便宜的市区楼顶回转寿司店,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见见我的家里人?

    她又惊又喜,又是慌张。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吹得鼓胀的气球,她就要轻飘飘地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可她又随时担心自己会撑破了,会爆炸,砰地一声响,所有人都会发现她的内里是空心的,什么也没有,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其实在这时候向男友坦白,也未必就会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易阿雯太自卑了,她胆怯了,她很爱他,因为太爱了,便极度的患得患失,什么也不敢说。

    她最终花了自己四个月的积蓄,去商场买了一整套像样的行头——毕竟她曾和男友说,自己家里是世代书香,父母都是报社记者,虽然不是很有钱,但也是富足的。

    她打算把谎言继续撒下去。

    为此,她要在他父母面前尽可能地把自己装点起来,像无良小店的店主用彩纸包裹住有些虫眼的苹果,企图蒙混在果篮里卖给不细心的客人。

    见他父母那天,她扎了精神靓丽的马尾,穿着纯白的过膝连衣裙,披着一件休闲女款小西装,踩一双西班牙进口的小羊皮鞋,脸上施了温婉尔雅的淡妆。她还特意买了一套进口洗护用品,想要给男友的母亲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男友的父母带他们去附近的西餐厅吃了一顿饭。

    那是真正上得了台面的大餐厅,在此之前,她去过最好的也不过是一些价格中高的连锁西餐牛排馆。

    在餐厅里面对那一套繁复的餐桌礼仪而慌得手忙脚乱时,她抬眼看到男友母亲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易阿雯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地生出某种预感。

    她知道,苹果上的虫眼被这个见过了太多世面的女人瞧见了。

    那顿饭之后,男友有一阵子没有联系她。

    她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似的,尽管心里万分痛苦难受,但心照不宣地,忍耐着没有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发了烧,躺在和室友合租的破旧钢丝床上,想着他,流着泪,终于忍不住给他发了一个消息。

    她说:“亲爱的,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男友没有回。

    她把手机贴在心口,在她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前,她也没有受到他的任何一条消息。自然而然的,在第二天一早,手机上也没有等来他的一句回复。

    分手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安静,不会闹得太难看,彼此都留些颜面。

    但她哭了,躺在宿舍床上哭得特别大声,她觉得她努力戴在自己脸上的面具在那一刻碎的四分五裂,裸露出来的依然是那个穷村子里出来的赌鬼的女儿,罪犯的女儿。

    她后来在路上又遇到过他。

    他身边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姑娘,戴着她或许工作一年都买不起的围巾,笑起来露出整整齐齐的两排雪白贝齿,脸上有着她怎么伪装也装不彻底的从容,娴静,优雅。

    他们没有看到她,而她走过去时,恰好听到他们背对着她,面对着橱窗在说话。

    她听到他说:“我刚才那样和柜员发火,你可别当我是歧视那些农村里来的,我实在是被骗怕了,我和你说过我前女友的事情,我爸后来让派出所的人调查过她,她全是在骗我的,她是个村里来打工的人,爸爸欠了二十几万赌债,亲妈居然还是个劳改犯,我现在想到她我就恶心,我不知道人心怎么可以这么险恶……”

    那一天她真的特别特别地崩溃。

    她是真的险恶吗?

    她知道自己无疑是做错了的,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除了爱情之外的东西。

    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倒是她花的钱比他更多,因为她想着自己年纪大,又是已经在赚钱的人了,而且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的。

    她因为爱得太深,太胆怯,太自卑,所以犯了糊涂,撒了一个谎之后,又不得不用更大的谎言去包裹它。

    做出这样的选择,简直是她被锻炼出来的本能——只要她每一次坦诚地告诉别人她的真实情况,人们就或是虚伪地安抚她,或是直白地鄙视她,她从小到大受够了这样的目光,她恨极了她的父亲也恨极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人们对于一个人的判断,永远不能只是针对那个人自己的?

    为什么总要带上家庭,带上父母,带上抽屉里的房产证,存折卡里的理财和余额?

    易阿雯想不明白。

    她那么些年,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原生家庭任何一点正常的牵引和关爱。

    她见到的父亲是猥琐的,兽性的,懒惰的,她对于生母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从别人的口中,她听到的全是关于那个女人的贪婪,无情,狠辣……

    她是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所以她一出生即为恶果。

    是她不配拥有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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